这一天，鲜花、围观的人群、来自世界各地的跑者出现在从南到北不同风景的城市赛道上。这些盛大的场景将出现在电视直播中，出现在跑者和观众的朋友圈中，甚至可能出现在这座城市未来的宣传片中。

当天，多起小事件集中发生，破坏了原本热烈喜庆的氛围。大连马拉松开跑后2小时9分55秒，赛事主办方的皮卡车在距离终点仅1公里多的地方，拦住了一名专业跑者，该跑者不得不绕行，浪费了宝贵的冲刺时间。前后几个小时，山东临沂马拉松冠军在冲过终点时，被两名拉着横幅的拉线员拦住；青岛海马领取“完赛包”时，终点处聚集了数千人，由于通道狭窄，加之有人抢夺奖牌，险些引发踩踏事件……

10月19日，中国田径协会发紧急文件，规范全国路跑项目竞赛组织。

近10年来，马拉松产业在中国发展迅猛，大型路跑赛事（800人以上）数量从2011年的22场增至2019年的1828场，8年间增长了83倍。这项曾经只与大城市有关的运动，如今已蔓延至县城。

但对于主办方来说，组织一场成功的马拉松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，除了“卖座”，还需要“掌声”。

城市竞相打造的“名片”

十月下旬的一个早晨，天气略带凉意，易伟新站在北方某大城市的街头，静静地等待发令枪响起。他是一家马拉松赛事运营公司的负责人，为了这场赛事，已经马不停蹄地工作了三个星期。

他的“甲方”是市里的一个区政府，这是他们第一次承办全程马拉松比赛。对方告诉易伟新，现在经济已经回暖，他们希望这场万人以上的赛事能带来招商引资的机会。

该区对这场马拉松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：比赛开始前几天，区委书记就到起跑线、终点线视察；在终点线，工作人员提前清理了6吨路边杂物，修剪树木460多棵，补种银杏树200多棵；比赛当天，该区几乎所有政府机构都出动，为这场万人马拉松提供保障。

马拉松的起点设在区里的一处工业园区，这是易伟新和区政府共同商定的，因为“这里最能体现城市的定位”。但这个工业园区的位置比较尴尬，距离地铁站有两三公里远。附近正好有一条道路在修建，仅是衔接方案，易伟新就和交管局交涉了五六次。

比赛当天早上6点半，50辆大巴就提前抵达地铁站和附近停车场，等候选手的到来。此前，凌晨3点，清洁人员对比赛沿途主要道路进行清扫，洒水降尘，确保来自世界各地的选手到达时，脚下的路是干净整洁的。

比赛当天，区里共出动4辆救护车，易伟新又租用了16辆，共计1650名志愿者、1360名安保人员布防在道路两侧，每隔100米就安排了一名医疗志愿者，186名医疗保障人员参与了比赛。

当天的活动包括全程马拉松、半程马拉松和健康跑，终点设在全区多个乡镇。据易伟新介绍，比赛当天，每个乡镇都派出了至少500名工作人员支援马拉松比赛。

尽管如此，还是出现了一些失误。半程马拉松终点通道较窄，选手们集合领取“完赛包”时，通道十分拥挤。易伟的新举措是打通终点通道，让选手自己去领取奖牌。

10分钟后，该措施被紧急取消，一名选手获得了两三枚奖牌。尽管易伟新赛前准备了200多枚奖牌，但仍有100多人没有拿到奖牌。“后来，我们只能发短信给没有拿到奖牌的人补发。”易伟新无奈地说。

组织一场马拉松比赛并非易事，一场两万多人参赛的马拉松，投入资金往往高达数千万元。

赛事所需的安保队伍动辄上千人，易伟新遇到的最离谱的是，沿途每隔10米就安排一名安保人员，也就是说，一场全程马拉松至少需要5000名安保人员，按照每人每天最低200元计算，费用高达100万元。

但举办马拉松似乎已成为每座城市的“必修课”。2019年，中国337个城市（333个地级市、4个直辖市）中，共有300个城市举办大型赛事，占比接近90%。

马拉松逐渐成为各城市争相打造的一张“名片”，这项运动从省份传播到城市，甚至传播到县城、街道。

今年9月24日，首届小河淌水半程马拉松在云南大理弥渡县举行；10月15日，首届松花江半程马拉松在吉林省白山市靖宇县举行；10月21日，首届“金湖杨”马拉松在新疆泽普县举行……

如今，易伟新已经有了上百场赛事的组织经验，此前他曾跑遍全国，为地方政府办体育赛事。他逐渐发现，马拉松赛事就像体育赛事，“就像一个金字塔，一线城市想办，那么各省、市、区，甚至街道都想办。”

吸引金钱的马拉松

投入巨大、组织运营难度大，但这并没有影响各地举办马拉松赛事的热情。

2015年，中国马拉松元年，易伟信正式进入马拉松运营行业。那一年，国家审批政策“松绑”，取消赛事审批、放宽参赛条件、简化参赛程序；另一方面，我国人均GDP历史上首次突破8000美元。

“根据学术研究，当一个经济体的人均GDP超过8000美元时，往往会迎来消费升级，曾经小众的运动项目可能突然火起来，我国的马拉松、自行车、飞盘等运动的火爆，都是在这之后发生的。”北京体育大学教授白宇飞说。

与国外马拉松多由俱乐部或田径协会主办不同，国内马拉松一般由地方政府主办，并由地方文化旅游局或体育局承办，赛事规模往往与地方政府对文旅经济的重视程度有关。

活动运营公司负责人袁石（化名）认为，近年来，各地大力推广的马拉松、登山节，或是CityWalk定向挑战赛，都是千篇一律的套路，“每个城市都在寻找突破口，竞相吸引人们去旅游景点打卡，刺激消费。”

“对地方政府来说，马拉松是最容易取得政绩的体育赛事”，易伟新说，“因为一项体育赛事很难汇聚全国几万民众。”

马拉松运动带来的最第一个也是最直接的经济效益是。

多次举办马拉松赛事后，主办方都会邀请第三方机构对马拉松赛事效益进行评估，2019年上海国际马拉松赛带来直接经济效益3.28亿元，间接经济效益11.45亿元，税收6794.09万元。

今年无锡马拉松外地观众和运动员创造的经济效益达1.95亿元，参赛观赛总人数达22万人，其中23岁至55岁年龄段人群占比83.14%，是主要消费群体。

“为了参加一场马拉松，外地跑者在交通、住宿、饮食等方面的平均花费要2000元。”凭借以往办赛的经验和数据，易伟新成功游说多个政府部门承办马拉松比赛。

在与主办方进行更多接触后，袁石发现，除了直接的经济效益，地方政府还关心赛事的流量和曝光度。“也就是你能吸引多少人来观看马拉松，从而推动当地的文化旅游或者乡村振兴。”

至于马拉松的运动属性，如何举办赛事才能对跑者更加友好，这些其实排在很多主办方的优先考虑位置的最后面，甚至没有出现在他们的诉求中。

为了体现地方特色，各地把马拉松比赛安排在风景最好的地方，而补给站里则全是当地的特色美食：青岛的猪蹄、大虾，四川的钵钵鸡馄饨，哈尔滨的红肠、黑面包，补给站变成了自助餐。

除了42公里的赛道能展现地方特色外，马拉松赛前的博览会、结束后的拍照区、完赛者的礼物包等都能体现当地的特色产业。

今年8月，易维信为西南某县组织了一场半程马拉松比赛。这里户籍人口不到160万，平均海拔2200米，日照充足。参赛选手如果达到组委会设定的成绩，将获赠火腿、腊肉、香肠、火腿月饼等当地特色农产品大礼包。

这是这个县第二次承办马拉松赛事。赛后宣传材料评论称：本次赛事的成功举办，为未来培育具有旅游影响力的马拉松赛事、争创中国田径协会“铜牌赛事”奠定了坚实基础；擦亮了阳光草原地方名片，让“体育+旅游”产业融合成为推动当地体育旅游产业转型升级、高质量发展的新动力。

超越交通

在成功跑了几次马拉松之后，袁石接待了一些看中他的名气而上门的“甲方”，最小的政府机构就是街道办事处的。

“只是顺应潮流而已。”袁石说道。

2020年，袁氏为北方某省会城市某街道举办了半程马拉松，这是该街道举办的第四场以乡村振兴为主题的马拉松。

本次马拉松共吸引1200名参赛选手参赛，来自街道30支志愿服务队的1000余名志愿者参与赛事保障。

街道办事处规划的路线，穿过当地几个农业园区和美丽乡村示范村。袁石知道，跑者不会喜欢这样的赛道：沿着街道的两条主干道来回跑，途中还有两个转折点，跑道枯燥无味。但街道上适合跑步的宽阔场地并不多，迎接21公里的半程马拉松，只能来回跑。

此次马拉松总花费80多万元，仅安保一项就花了近10万元。“前三届的费用大概是40万元，这次因为街道办要创品牌，又翻了一倍。结果第二年街道主要领导就换了，马拉松也没再办。”

和政府打过多次交道的袁石深谙领导的喜好：活动一定要规格高、宣传广、项目全，最好能冠以“国际”的称号。

“各国政府都想办马拉松，但往往忽视了自己所在城市基础设施、赛道的承载能力。”多位业内人士表示，今年国内马拉松之所以出现严重拥堵，根本原因就是人太多。

除了规模，有的领导还特别要求快跑者，袁石就得请一些精英运动员来跑，而这些运动员大多是非洲人，这样新闻稿才有特色，标题可以叫“最快跑道”或者“城市加速”。

有些领导人执着于国际化，所以运营方需要花钱邀请留学生、使馆或者外企员工加入。一位资深跑者透露，一场马拉松的经费只有固定数额，投入到这里，很容易忽视一些最基本的保障。

2016年，广东一场马拉松赛事，完赛包里的肥皂外包装看上去很像蛋黄派，且没有中文标签，导致不少跑者误食；2019年，湖北一场马拉松赛事志愿者反映，他们收到的面包发霉了，有人吃了之后出现腹泻；今年，北方一场区级马拉松，赛后班车不足，疲惫不堪的跑者只能步行返回，当地12345热线当天就接到上万条投诉。

2018年，中国专业运动员何引丽在与非洲选手争夺短跑冠军时，曾两次被“传递国旗”的志愿者干扰，以5秒之差与冠军失之交臂。田径协会随即发文，禁止任何仪式性活动干扰赛道。几天后，同样的事情又发生在另一座城市的一场国际马拉松赛事上。

参加过十几场马拉松、上百场越野赛的跑者杨启东知道，一场比赛中可能出现的突发事件太多了，非成熟的操作者很难应对。

在杨启东看来，马拉松操作需要足够专业的人员，志愿者培训中有很多专业的细节：拧瓶盖时要戴手套，否则拧得太紧容易手起水泡；一次性纸杯装1/4或1/3的水，大约50毫升；递给运动员时，握在手掌中或单独放在桌子上，方便跑步者取用；把香蕉切成两三段，方便跑步者快速吃掉……

随着马拉松赛事的增多，有的赛场人满为患，有的则冷清空寂。北京某跑步团的团长刘晨（化名）曾在一场号称数千人参赛的马拉松赛事的展板上，看到20多个“刘晨”、“刘洋”、“刘洋”的名字。就连一些名气不那么响亮的朋友，也能在展板上找到3个同名的“跑者”——赛事组织者为了营造人潮，把名字复制了好几遍。

“随着比赛越来越多，大部分跑者都选择精英赛事。地方性小赛事无法吸引足够多的跑者，所以他们甚至会找大学生或者公务员来凑数。”刘晨说。

很多马拉松赛事都是草率发起，没有经过长远规划，随着市场洗牌，一些曾经备受关注的赛事第二年就销声匿迹，成为“昙花一现”的马拉松。

注重质量

马拉松虽然在中国已有66年历史，但“井喷”才发生近10年，尚处于发展初期。在白宇飞看来，中国马拉松的数量已接近上限，未来马拉松主办方只能在质量上下功夫。

在刘晨参加过的30多场城市马拉松中，衡水湖马拉松是他最喜欢的“PB（个人最好成绩）赛道”。这条赛道设计对跑者非常友好——全程42公里环湖而跑，赛道平直，弯道少而大，转弯时不会给腿部带来太大压力。就连刘晨的好友都知道，如果想打破个人马拉松纪录，就必须去衡水湖。

经过11年的办赛和IP打造，刘晨觉得衡水本地人对马拉松的认知度有所提升，马拉松选手往往身材瘦削，身着运动装，很容易被认出来。“来到衡水，无论是餐饮店老板还是出租车司机，都会自豪地谈起当地知名的马拉松品牌。”

为了迎接马拉松参赛选手，刘晨下榻的酒店将早餐时间提前到凌晨四五点，早餐很科学，不是鱼肉大餐，而是专门为参赛选手准备的粥、面包片、鸡蛋等，“全城为你服务。”

除了道路畅通，路线规划设计对跑者来说也很重要。“进出的时候，不要让人走得太远，也不要让人走不动，如果途中能看到当地的标志性建筑就更好了。”刘晨说。北马的起终点分别位于天安门和鸟巢，公共交通方便，跑者出行方便，不会给城市道路“添堵”。

北京马拉松被誉为“国家马拉松”，从天安门广场出发，跑遍长安街是很多跑者的梦想，每次在比赛开始前唱国歌，杨启东都会感动落泪。

除了跑前服务外，北京、上海、哈尔滨等地的马拉松比赛都为跑者准备了冰池，跑者戴上脚套后，将脚放入冰水中，当双腿浸入冰水中时，腿部血管会收缩，使血液中的乳酸顺利排出，从而达到快速恢复的效果。

参加过全球六大马拉松赛事的跑者莎莎认为，国内的一些马拉松品牌已经逐渐向国外成熟的马拉松城市靠拢，“国内的补给品、完赛包比国外好很多，但马拉松的氛围也很重要，这是主办方、跑者和观众共同营造的。”

在国外跑马拉松时，莎莎会看到当地居民搬出躺椅，或站在拖拉机车厢里，甚至搭建儿童游泳池带着孩子边玩边看，路边还会有乐队自发表演。

如果天气特别热，居民们会拿出车库里的喷枪，帮助跑者降温，孩子们也会从家里拿出香蕉、橘子递给跑者，然后互相击掌。晚上，跑者们会带着奖牌去吃饭，每个路过的人都会向他们表示祝贺。

莎莎2018年参加纽约马拉松时，遇见了一位只能拄着拐杖前行的残疾女孩，后来回国才知道，这个女孩曾被歹徒追赶，坠崖身亡并被强奸。

经过11个小时的比赛，当女孩到达马拉松终点时，天色已晚，人们手持荧光棒站在道路两旁，高声呼喊她的名字，仿佛在欢迎一位英雄。

2017年，莎莎参加国内马拉松比赛，一位朋友用时6小时5分钟跑完，比规定时间晚了5分钟。当他到达终点时，发现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牌楼，发奖牌和完赛包的志愿者们都走了，主办方也在收拾东西。

“那天气温很高，我们都拼尽全力跑完，但看到终点线的时候，我们都很失望。”萨沙明白，道路需要畅通，城市需要恢复正常运转。

幸好，随着国内跑者越来越多，以及马拉松行业经历扩张与淘汰的浪潮，莎莎在国内马拉松赛道上的经历也越来越好。

“经过‘野性增长’阶段，一些城市理性选择，根据自身实际情况量力而行，取消全程马拉松或仅保留全程马拉松。”白宇飞说。

2015年北马、2017年上马、2018年厦马均取消了半程马拉松和趣味跑项目，只保留全程马拉松赛事，使其成为精英跑者的赛事。

2022年保定马拉松将取消全程马拉松，只保留半程马拉松、5公里趣味跑、迷你跑、家庭跑等项目。白宇飞认为，这是一场广义上的马拉松，一场定位于全民健身、受众广泛、适合中小城市的马拉松。

在小城市举办马拉松比赛几年后，易伟新见识过其中的热闹与混乱，但有些东西始终没有改变：他再次回到这些小城市时，感觉早上在公园、河边跑步的人越来越多。他认识的一些小城市跑者已经写信给政府，希望自己的城市能举办马拉松比赛。

新京报记者 郭懿猛 秦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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